缓 慢

来源:  江西日报     |    日期:  2023年02月24日     |    制作:  曾若晨     |    新闻热线:  0791-86847195

  早上醒来稍微早了些。鸟雀们撒欢的啼鸣透过木屋,让一个惯于晚起者觉得再不起床就对不起这山中借住的日子。

  但起床之后就不急了。在剖开的半边竹子制作的引水渠一端接了山泉水洗漱,吃东西。然后就可以没有目的地在附近走走。

  走着走着就发现,眼前的树木多是经济林。换句话说,“无用”之树越来越少,大地上留下的都是可用之材。

  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这么说:开花的植物在一定程度上都在为这个世界的美丽做出努力。

  但很多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这些植物如果能够结出甜蜜的浆果就更好了,为人们提供美味的来源。

  还有一些不能作为用材之树、结果之树的植物,被人们引向了另外一条道路,成为观赏植物。

  将草木从山上移植下来,冠以老桩、原生等等之类的名词,一番引导之下,便也成了有用的观赏植物,成了有价的盆景。

  曾经很多的野花野草、杂树杂木,就这样渐渐改变了身份,由“无用”的草木变成了身价不菲的有用之物。

  只是,刚刚流行过案头清供的石菖蒲,转过身又变成多肉植物人手一盆。这有用与无用,转换得有点快。

  这种风向改变最明显的是苗木。一种树木成为城市绿化植物的新宠之后,很快就从不起眼、不值钱、野生野长自生自灭的杂木变成了人工繁育、多方推广、价值颇高的主流树种了。如果植物也有智慧,并且它们也有扩大种群和繁衍延续的原始欲望的话,这种树木无疑就是成功的了。

  例如曾经在乡村山岭间长期被归为杂木的栾树、枫树、喜树,有朝一日成为城市景观树后,苗木基地便大量繁育、普遍种植。甚至连杨树这样在南方公认为“无用”杂木的树种,也曾经一时风靡几省。

  又例如曾经普遍被村民们称为“茅柴”的小灌木檵木、映山红、女贞,被选作了绿化观赏品种后,也都改变了野生野长自然繁殖的状态。

  这种成为绿化品种而被商品化繁育的种苗,人们称之为苗木。苗木在苗圃里的繁育时间可长可短。才刚刚萌发的新苗也好,已经养护了十年八年的大树也好,只要能够卖出去,就都是苗木。

  苗木的繁育和销售,是一个庞大的产业。

  是的,产业。人类帮助各种各样的树木繁殖、育苗,并将它们推广种植到大大小小的城市街道上,成就了一个产值巨大的产业,激活了一个从业人员众多的绿化行业。赣西萍乡就有乡镇被誉为中国花卉苗木之乡,一家家花卉苗木企业既提供绿化方案,也供应各种苗木。

  苗木移栽是一门技术活。需要足够狠心,也需要足够细致。书上说,只有草木是世袭的土著,从种子开始写下始终如一的“籍贯”。但自从绿化行业和苗木产业发展以后,已经有太多给树木“迁户口”的人。他们都是外科医生,为树木“截肢”。有的时候,一些树木发生术后反应,或者水土不服,温暖的根无法扎入冰冷的土,这个时候,移栽苗木的人就得借助各种生根粉、营养剂等药物来对它进行护理了。在挂着吊瓶的树木看来,这些移栽苗木的人既是戕害者,也是建设者,抑或同时还是植物的关怀者。

  因为移栽不易,苗木品种的选择和推广也就必须有所注意了。越是易成活的、好造型的树种,就越容易成为绿化苗木的主流。

  但也有例外。绿化既然作为一个行业或者说产业,就不能不考虑其商业因素。一种苗木变得大众化了,价格透明了,自然商业空间也少了。此时,行业的操盘手们,就会考虑推介更多此前不被人注意的冷门树种作为行业新宠。

  当此时,曾经风靡一时的苗木便会被打回原形。近年来比较典型的是桂花树。十多年前,桂花树几乎是各地城市绿化和庭院景观的必备树种。一时之间,苗圃里抓紧育苗者有之、囤积居奇者有之,甚至还有商家专门派人到乡村转悠,看到有中意的桂花树便找人询价准备挖走。然而,今天,同样的品种、同样的苗木,价格竟然降到了从前的十分之一都乏人问津。

  曾经十分“有用”的桂花树,不小心成了“无用”之树。

  同样的转变也发生在杉树、松树之类过去最常见的用作木材的经济树种身上。时代的发展让木材被其他各种材质替代,木制品在生活中使用越来越少,曾经一树难求的状态大为改观。

  林场的工人告诉我,现在砍伐树木,卖出去的木材可能还不够支付工钱和运费。

  紧俏的树木顿时成了没有经济价值的树木。这种状况,也成了封山育林在一定程度上的助力。众多经济利益曾让人眼红的树木,就这样被供求关系和市场价值所支配和保护,继续安然无恙地在山岭上挺立,一年一年缓慢地成长下去。

  树木长得缓慢,它们在由有用转为“无用”后,无非是继续在原地增长一圈一圈的年轮。但另外一些有用的植物在时代变迁里变得不再那么“有用”后,很快就会泛滥成灾。

  赣西乡村里常见一种楮树,又被称为构树,在野山野岭间长得到处都是,植株也由印象中常见的小簇长成了十多米的大树。它曾经是中国文化中重要的一种植物,甚至一度作为纸张的代称。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楮树的树皮都是制造桑皮纸和宣纸的主要原料。而工业化造纸使得楮树几乎失去了用武之地,它们便重新回归了以前的自然状态,在山野间自由自在地扎根、落叶,没有谁再对它施以青眼、加以干涉、多作关注。

  生命力和繁殖力都让人惊叹的苎麻也在渐渐泛滥于乡村和城市的各种荒地、空地上。一块土地只要一两年没被使用,苎麻就作为植物的先头部队发芽扎根了。夏天里一阵风吹来,露出苎麻叶片背面的白色,形成一大片晃动的亮光。这种曾经被视作财富、用于制作麻绳麻布的植物,现在也回到了完全无用的状态。少了采割,多了空间,苎麻的族群自然越来越壮大,一时之间,几乎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

  其实又何止楮树和苎麻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状态,更多树木也在时代变化中改变了命运。

  林场的朋友告诉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场造林都是铲除灌木,空出土地种植作为用材林的高大乔木。但是,最近几年,有识之士意识到,必须更加重视林业的生态和景观功能。于是,山岭上林木的结构性改造被提上议程。人们通过阔叶林、针叶林的搭配,乔木与灌木的搭配,甚至是林木与原始蕨类杂草的搭配,更加精准有效地涵养水源、维护森林生态的平衡。至于说调整树木品种结构,形成山岭在不同季节的多种色彩景观,那就更是林相改造的基本操作了。

  在这种改变和调整中,不同的树种,不同的草木很有可能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走向,由被抛弃的变成了被保护的,由完全没用的变成了很有价值的。

  “无用”之树,在命运的转盘中等待一次叫停,然后是另外一次,一次次有用无用的转换。但它们宠辱不惊,依旧风轻云淡地站在大地上,汲取土里的水分和养分,慢慢拔高壮大自己的身躯,有风来了便摇摆几次,有雨来了便稍稍侧过身子,仿佛有用或无用,都与自己无关。

  漆宇勤